■ Endro的「奇幻日常」
在《Endro》的世界裡,「魔王」被「勇者」打倒的整個故事,其實是一個Loop。魔王隔開一段時間以後就會復活,復活了以後也就會出現勇者。
到了觀眾所看到的這一代,也就是第九百九十九代「魔王」「勇者」,故事出現了變化:當勇者一行人要對魔王發動最後一擊,勇者不小心發動了時間穿越的魔法,將勇者和魔王等一行人傳送到魔王和勇者都尚未出現的時空。
失去所有功力的魔王為了生活,休養生息,決定去勇者學校教書,阻止潛在的勇者成為勇者。勇者團隊則是失憶,忘記了自己曾經捲入過大戰,繼而就讀勇者學校。整個故事邁向了日常系的走向:在一個魔王尚未成為魔王,勇者還在學校讀書,尚未找到魔王的和平世界裡,「魔王」「勇者」得以共存。
青島從かおり監督那邊收到的指示是追求輕鬆愉快,因此本作一直貫徹著這個方針不動搖,就是做一部能夠讓大家輕鬆愉快觀看的作品……當然也不是說要利用怪物和魔法這類來展現帥氣,而是要相互結合,並有效利用角色來體現異世界的輕鬆愉快。比如說不做單純的泳裝回,而是4人去海底迷宮與邪神戰鬥這種讓4人成為這個世界觀的一員,很自然的過著快樂的日常生活。〈治愈疲憊心靈的少女日常 《Endro~! 》監督かおり訪談〉
Anitama 的報導指,《Endro》的定位是「奇幻日常系」,這已經說明了《Endro》最顯眼的地方。一般來講,「奇幻」被視作為是與「日常系」互相排斥的元素。我們也很難想像邪神討伐會是「快樂的日常生活」,或者「異世界」的魔王勇者元素會是「輕鬆愉快」的;在《Endro》裡面,勇者的冒險並沒有被視作為一種奇幻元素,而是「日常」活動。
■ 勇者與魔王的身份
承接故事,回到過去的魔王嘗試阻止尤夏成為勇者。可是,魔王越是嘗試阻止勇者,就越會出現反效果,反而導致尤夏接近勇者。第一話裡,尤夏就因為不小心找到了在遺跡深處埋藏的劍,因此從「無職」的尤夏成為了勇者。(尤夏當然是諧音梗,與日語的 Yuusha 勇者同音)
而這也聯繫到《Endro》想要處理的第二個問題:到底怎麼樣才算是勇者或魔王?
一般來講,我們會將「勇者」和「魔王」解讀成某種道德價值觀的體現(i.e. 勇者就是正義的、魔王就是邪惡的),繼而尋找能對應這些價值觀的行動(i.e. 勇者會守護城鎮,做道德的事情;魔王就會毀滅城市,荒淫無道)。最明顯體現的,就是配角蘿娜公主不斷以往日勇者的記錄去對照尤夏(與她的夥伴),企圖去尋找「勇者」的某種既有的條件或性格。
另一種就是如上面所講,將勇者看成是某種被天選的,經由某種儀式化的行動得出來的結果。這種儀式當然可以指轉生、尋找聖劍、神聖物品、獲得牌照、通過修行的等等儀式。《Endro》裡,最先出現的儀式,其實就是「拔劍」。
為什麼要如此強調「拔劍」,或者說,獲得武器或者准許權的過程?我們當然可以粗淺地理解成,「拔劍」意味著角色被承認了對抗敵人的大義,是自某些神話傳說傳承下來的故事(例如,亞瑟王拔出石中劍)。但如果我們要以遊戲的角度去考慮——恰如魔王勇者的基底也是 JRPG 遊戲和D&D 冒險遊戲——「拔劍」還意味著增加玩家的能動性。得到武器的玩家不僅可以砍殺怪物,可以買賣或交換武器,還總算可以開展旅程。換言之,透過「拔劍」,玩家可以做到更多的事情。
假若我們將這種模板與《Endro》的處境對比,我們或者會察覺,《Endro》不管是拔劍儀式,還是關於「勇者」身份的描述,皆為滑稽、甚至乎反常。整個拔劍儀式的起源,就只是尤夏上學途中跑遠了,在迷宮深處迷路,不小心找到了勇者的劍然後拔出來了。而當尤夏等人被公主蘿娜承認是勇者團隊,整個承認儀式非常兒戲(見上圖)。我們感受到的,也並非「勇者」這身份帶來的便利,而是蘿娜不斷煩在尤夏等人身邊,想要進一步理解勇者與勇者團隊,好讓她能編纂勇者的傳奇小說。
與其說魔王和勇者就是以某種英雄特徵,或者是某種傳說的人物,《Endro》總是強調,這些就只是外界想太多。尤夏和瑪歐等人雖然知道自己本來並不是這些模板,卻會被逼、或者主動「扮演」出一副「魔王」或者「勇者」的樣子。
或者最有趣的例子是關於魔王城的設計:作品之中出現的魔王城並不是魔王興建的,而是協助勇者的公主蘿娜事先預備的仿製品。誘拐是魔王演戲(第二次則是一時衝動),魔王的「四天王」全部都是蘿娜公主的手下。城堡的陷阱也是紙紮品。蘿娜公主之所以要演戲,也就只是因為蘿娜公主認為,尤夏不夠像是勇者,繼而想要見識勇者的英姿。
當勇者並沒有勇者的範,魔王也只是個豆丁蘿莉的世界裡,我們先會感受到的並不是「魔王勇者」這標籤所帶來的沉重,而是與之而相對的輕鬆,與及反差:這個喜歡在地庫寫詩歌,吐槽「勇者團隊還來嗎」、為了避免被小看而膨脹成巨大魔王的可愛蘿莉,還真的會毀滅世界嗎?
■ 成為勇者/魔王的理由
《Endro》最大的突破並不是他提出了以上的這些範例,繼而質疑「勇者魔王」的範式。讀到這些現象,一個很合理的問題會是:既然勇者就只是一種職業,九百九十九代魔王就只是個宅蘿莉,那為什麼勇者和魔王必須要當勇者和魔王?如橙乃真希的《魔王勇者》這樣,魔王與勇者見面以後,兩人聯合以經濟學改革城市,這樣不好嗎?
作品提出的答案異常簡單:其實成為勇者或魔王的宿命,也不全然是壞事。「羈絆」會從中而生。
按照作品的講法,尤夏成為勇者(除了是因為勇者很帥),還因為守護「眾人的幸福」。瑪歐老師三次被看成是魔王,也離不開「羈絆」—— 第一次是為了逼使勇者前來城堡,與勇者見面,打倒勇者並離開沉悶的魔王城。第二次成為魔王,是為了讓公主蘿娜理解勇者是源於想要守護身邊人的羈絆。第三次從老師變成魔王,也只是為了守護將會被帶走的女僕梅格,去守護這種既存的羈絆。
我們不難察覺的是,這些角色的答案總是離不開日常系常見的那些關鍵字:「羈絆」、「夥伴」、「小團體的幸福」等等東西。正正是因為這種主題的共通性,《Endro》才可以將一個日常系的耍樂冒險故事,嫁接在(看似是非日常的)魔王勇者的故事裡。借用朋友思兼的講法:日常其實又未嘗不可以被看成是一種東浩紀式的輪迴設計,一種「永不終結的日常」?
■ 作為LOOP的「日常系」「魔王勇者作品」
但這個觀察還未足夠令人滿意。
在一般的勇者/魔王作品裡,「羈絆」和「小團體」的範圍僅僅限制於身邊人。《Overlord》裡,身為魔王的安茲當然講究羈絆,但他的羈絆始終限制於歸順的團隊成員。
由是者也就出現了《Endro》最後提出的問題:假如勇者想要守護的「夥伴」也包括了魔王,魔王想要守護的「羈絆」和「幸福的日常」也包括了勇者,那麼又可以怎麼辦?
一方面,魔王必須要殺死勇者,勇者也必須要殺死魔王,也唯有殺死對方才會導向幸福的日常,導向故事的結論;另一方面,魔王與勇者又建立了友誼關係,兩人都不想要殺死彼此。故事似乎陷入了一個難以化解的死結。該怎麼辦?
故事首先提出的解說是,《Endro》世界裡的「魔王勇者故事」只是一種輪迴。
要得悉故事是一個迴環,我們首先要有一個能夠縱觀所有故事,推斷出故事結構是輪迴的內部觀察者(例如說岡部倫太郎和菜月昴),繼而將這些情報轉達給其他角色。
在《Endro》裡面,這個角色也就是最終出現的女僕梅格。梅格清楚知道這三千多年以來的故事,也提出 LOOP 可以在這裡被砍斷 ——假若魔王被勇者殺死,或者勇者被魔王殺死了,魔王和勇者的故事就會邁向結論,迴環也會在這裡完結。
一般來講,迴環類/Loop系作品的結論,不外於尋找造成迴環的成因,繼而消滅這種成因,終結Loop。《Endro》有趣的是,它指明迴環的問題並不是出自於魔王與勇者身上。雖然殺死任何一方可以解決Loop,但解決 Loop 並不會帶來幸福的結果。而且,造成魔王勇者的結構出現的成因存在,但已經不可追溯或消滅。
■ 結論:日常生活的 End-roll 需要存在嗎?
如是者,故事在這裡似乎為自己打上了一個死結:魔王勇者的結構存在的成因已經不可追溯,局外的角色梅格無法處理情況。局內的角色遭遇了這種無法解決的局面,必須要在「殺死敵人,繼而失去小團體」與「維繫小團體,最終一起毀滅」的結局選擇。
所以故事沒有選擇,而是借用某種「神話的存在」,宣布某種天外降神(一條偽裝成寵物的龍)從故事開始就存在,能吞噬一直以來困擾瑪歐和尤夏的「魔王」和「勇者」屬性。尤夏能繼續想要成為勇者,繼續活在勇者魔王這迴圈的外圍,維持著這種幸福的日常。
我固然厭惡這種天外降神(Deus-Ex-Machina)一樣的解梗方式,但真正覺得出現問題的是這種解梗方式的輕佻:彷彿是,故事花了那麼多時間,在勇者和魔王的套路之間打轉,想像「魔王與勇者」故事的另一種面向。最終,故事解決這個問題的方式,卻是完全砍斷了這些想像力,直接說明魔王與勇者模式不可能從故事的內部解決。為了解決這種不可能,故事找到了某種可以改寫整個故事結構的外來者,直接介入並改寫故事。
整個結局的確很簡單粗暴,也當然可以講得過去,但卻很難接受:彷彿就是,作品耗了十二話編織了一個精彩的繩結,並盡力解開繩結。到了最後卻因為時間關係,繩結被粗暴的剪散,然後告訴你故事完結了,大家都有幸福快樂的結局。
放在近年的潮流底下,《Endro》這種將日常系的母題混入其他類型的作品裡的嘗試,並不新鮮。《Endro》的價值也不在於這個將近爛尾、甚至乎否定整部作品的結局,而在於它將「日常」這個概念視之為一種流質性的的存在,能覆蓋於任何種類的題材之上——那管這些題材與日常系存在著矛盾。而且,當「日常的幸福生活」被視之為「魔王勇者」故事的 End-roll,被視為整場逃逸的終點線(與及另一個故事的起始點),我們似乎還可以問這個問題:假若魔王勇者的故事存在著 End-roll,那麼,「日常的幸福故事」的 End-roll,又到底存在,或者需要存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