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928,我在現場。我在夏愨道現場見證著熱狗在前線叫人要向前推進。當我接到家人的電話,我登上地鐵回家。一個半小時後,我在電腦上看到示威者突破前線,佔領金鐘。
那年,我和幾個本來就討厭的親戚吵架。我和我爸吵架。我當時在讀大學二年級。我不敢上前線,怕會犯法被抓。但我很積極地在網路上傳播和撰寫相關的新聞。
八十七日後完結,我開始變得消極。我開始在想為什麼我沒上前線。
五年後的今日,我變得更加消極。差不多過百日的示威遊行裡,我只去了前幾次民陣的遊行示威——就那幾次可以公開地打卡、貼上網,和朋友一起出席的遊行。因為有不反對通知書,去遊行不犯法,人多得很,被人拉的機會微乎其微。我於是回到那個五年前的問題:為什麼我這次也沒有上前線,只會呆在家裡,連和理非也稱不上?
我認為,許多人之所以成為「和理非」,不在於所謂的道德高地,或所謂道德證成等等周保松式理由,而是因為和理非是最安全的抗議方法。我不能為所有人代言,而只能代表我身邊的情況:和身邊的一些親戚一樣,我們都討厭警察,某些會杯葛港鐵和藍絲店鋪。我們支持五大訴求,但我們都不想被警察拉——因此我們不會跳閘,不會貼文宣,也不會上前線。做和理非,參加大型的合法示威,或者捐錢,已經是極限。
當然,說不准某天,在網路上發表反對政府的講法,也會被以言入罪了。但更加確切和逼切的問題是,現在已經沒有合法示威了。
這是個「和理非」也會被警察拉的時代。警察拉人,不再因為犯法,也很難說是為了驅散示威者,而是為了恐嚇人們。我當然認為香港警察普遍都有情緒問題,甚至乎精神病。但警察拉人、打人、傳出新屋嶺等等的問題、甚至乎逐步升級警暴,很大機會也是源於高層默許(甚至乎呼籲),用意是為了鎮壓和警戒其他示威者,恐嚇在家裡看著的人,拉高示威的抗爭成本。任憑我再怎麼不喜歡警察,或者覺得這一手棋不道德,我還是認為香港政府的這一手是很有效的。
當連登有人寫道,
「黑警濫權濫暴問題一直存在,佢地愈來愈過份係因為佢地仆街食撚屎無人性,而唔係因為我地出黎抗爭。係,對家已經去到毫無底線,咁你係咪打算從此認命、唔再出黎?」
我已經認為自己和這場運動脫節了——的確有人不敢出來,而這些人早已被這場運動遺忘。
下一次聽到他的消息,是被捕,從非法集結改控至暴動、縱火。聽罷一怔,只能啞啞的談着程序化的問題。後來從負責社工的分享知道,他依然掛著燦爛的笑容,嬉笑着:「你哋係場運動努力啲,我咪坐少啲囉!」
律師費、堂費、職業、交通費、保釋費用等等,尚且可以找星火申請(或者612基金)。可是,被捕以後隨之而來的手續、程序,對一般人而言是個未知而可怕的黑洞 ——想想看新屋嶺傳出的強姦和毆打案,與及可能的控罪和刑期吧。讀到有中學生能笑著面對未來,我除了覺得無奈和難過,還覺得難以置信。
我忍不住在想:坐牢出獄以後,到底還有多少人記得這些事情?
香港人很善忘。人們會記得梁天琦,談論梁天琦,卻會忘記梁天琦以外那些同樣因為16年旺角魚蛋革命而入獄的其他政治犯。我想起最近引用《Winter On Fire》的那一句話,「若我們接受了政府的條件,我們已死去的朋友,是不會原諒我們的。」——假若運動轉向沉寂,或失敗,五年後,十年後,我們又會記得他們的名字、長相、年齡、與及為這片土地犧牲的原因嗎?待他們被釋放時,他們又將會迎來怎麼樣的下半生呢?待他們回來的時候,我們可以怎麼樣幫助這一千多個名字?
我希望我們並非如此善忘。但我怕。
我怕被遺忘。我怕下半生得受牢獄之苦。我怕成為政治犯。我怕被捕。香港卻有千千萬萬人認定,就算被捕了,三年後五年後出獄又是一條好漢。反正只是坐牢。而我總是難以理解為什麼他們會為香港如此付出。
當然,我理解民主,我理解自由。我理解下一代的世界就是這批學生。要是這場運動真正說明了什麼,那就是,成人的政客、市民、一般人,是如此無能,竟然無法解決成人世界的政治問題,而得讓學生還未拍拖和面對公開考試,就跑來示威抗議,提早承繼這片土地的未來。
我所不理解的是,他們甘願為了這些理念,以下半生做賭注,就為求一場不知道會不會前來的勝仗。理念無形而值得爭取,但勝負卻不知道會不會來。和絕大部分抗爭文宣的高揚感相比,來到今日,我越來越回到到雨傘後期的悲觀(尤其是看著支持和反對612基金的兩派),覺得運動已經有割裂的跡象。我既不理解這批人的樂觀(我算是挺為悲觀),也不理解為什麼他們可以如此無悔。
我有太多難以理解的東西。但我開始理解自己五年前沒上前線,五年後如此的理由:我並不愛香港,因為我並不願意為這裡犧牲太多。我更怕有無數的人前仆後繼的犧牲,因為有太多香港人受不起。
備註
我認為,除非做到如武裝革命等級別的示威,或者是外國的制裁有效得能讓香港政府屈服,或者是林鄭和中共突然良心醒覺,如果只是商業和經濟損失,我想不出政府會突然全面妥協的契機。
邏輯是,既然政府有錢起高鐵、港珠澳大橋和人工島,揮霍香港庫房配合「大灣區」,錢(或者庫房收支,或者財團向政府投訴)向來並不是這個政府最關心的事情——大不了就政府再與財團私相授受,或者安排大灣區新機遇好了。林鄭說她得服侍兩個主人。我自己認為,倘若要在兩個主人之間選一個,配合國策才是香港政府最關心的事——董建華的名言就是「香港好,中國好;中國好,香港更好。」。
要動搖或解決現在最根本性的問題(或者說,五大訴求要達成,並梳理香港既有被揭發的問題),回應如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釋放示威者、撇除暴動定性和雙普選,最起碼意味著重組警察監察(或者說,政府部門)架構或下放一定權力。
這些下放權力的訴求,最終會通向爭取自主權(i.e. 徹底的獨立,或自主權),或守護並確切執行一國兩制(有點類似陳雲所講的護法),或者是政治制度上或權力的更替——而在香港的環境底下,這兩件事其實沒什麼分別。傳統由下而上的政治改變(例如選舉、和平示威)難以帶來政權更替(i.e. 非建制派黨人當選行政長官、立法會分組點票過半數),最多只能當成是選出政治 KOL=議員,想當然爾不會帶來上述所講的劇烈制度改變。從上而下的政治改變,則回到上述所講的問題:除非中共突然良心醒覺,否則並不可能。
外力促使政府作出改變,或突如其來的內部革命,成了兩大可能的出路。前者難以預算,後者的話,香港人並未有這種條件(不管是武裝上還是思想上)實踐——最起碼自主、自決、獨立等等名詞,對於大部分沒有上網看連登或者買蘋果日報的香港人來講,算是陌生或者被厭惡的字眼。一如五年前的立場:我很希望,也樂見成事,但我已經等了五年了。我不認為短期內會發生,更不認為有方法通往這些結果。
同樣地,人們如此憤怒,在可見的未來(最起碼這年內,到了下年年初)仍會不斷上街示威,而且,就算此事暫告一段落,以後也不會恢復和平示威。
我不知道香港最後會變成怎麼樣。但我認為,事情最終可能會發展成,在不損害統治權或交出權力底下,政府會扮作滿足市民要求。比如說,林鄭或數名高官可能會辭職。政府可能會答應獨立調查委員會的訴求,或會以所謂「監警會」檢控警察,尤其是部分已離職的警察,去實踐並證明監警會的效用。部分學生會被輕判或釋放。這些都是為了象徵式地間接回應訴求——一如象徵式地開放的各式警察記者會、與及林鄭發表的「講話」,用意都不在於回應,而在於擺出開放的姿態回應建制派支持者,與及企圖分化支持示威的民眾。
接下來的一年間,示威會持續,蒙面法會被倡議立法,警察部隊會增編,並會出現更多傷者(甚至乎死者)。各種製造假象的對話會也會持續進行,並會有更多人參加,成為假象的一部分。而且,選舉的狀況只會越來越差——可能政府會放寬審查,但會出現種票或假票等等現象,或者是以黑社會等地區勢力打壓候選人(甚至乎充當候選人),將政治打壓變得更加明確,但不再只是從制度層面打壓。
長遠而言,香港會輸入擁護中國的經濟或技術移民,或以各種文化軟實力,促使下一代人支持中國政府,溝淡本土意識。目標是,讓香港的重要度會越來越比上海、澳門、廣州等經濟城市低。
Two kinds of pessimism: “The end is near” and “Will this never end?”
“Infinite Resignation”, By Eugene Thacker
香港人流行說要「大家攬炒,快派解放軍入城」,但其實攬炒是個帶點樂觀的講法——因為攬炒到最後,事情都有了結局,剩餘下來的人就可以開始重建,導致既定秩序急速洗牌。另一個我覺得很樂觀(也相信)的講法是,我想不出這樣的示威者有落敗的可能性。短期之內,大家都不會停止示威。長遠來講,無論事情怎麼發展下去,有著如此有能和樂觀的下一代人,香港大概不會有什麼問題。
最壞的講法是,最壞的還未到來,接下來的打壓只會每況愈下。這也是我對現況的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