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翼棄兵》是一部關於國際象棋的劇集

Altia
14 min readMar 9,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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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tflix的《Queen’s Gambit》大概並非一部看起來會「流行」的劇作。

這部全長七集的中篇劇作以國際象棋(Chess)為題材,改編自1983年由Walter Tevis出版的同名小說,描寫天才女性棋手 Elizabeth Harmon 如何從孤兒一步步攀升,成為60年代的國際象棋棋壇第一人。

雖然國際象棋的知名度在近年不減反增(詳細可見前文),這部作品能擄獲千萬觀眾,女主角演員 Anya Taylor-Joy 內斂而精湛的演技應記一功。她能將抽象的國際象棋局勢優劣,轉化成面部表情、情緒、肢體動作及反應等,反映出棋手的內心世界,可以說是本作在非國際象棋棋手間成名的主因。《Queen’s Gambit》亦同樣是一部拍得極為精細,無論是在鏡頭運動、配樂、場景設計等,都恰如其分地展示出六十年代的氛圍。

《Queen’s Gambit》是一部做給非國際象棋玩家或棋手的作品。作品寫的既是棋手的故事,也是描寫一個飽受挫折的天才如何克服成長上的困難的故事。話雖如此,《Queen’s Gambit》卻毫無疑問地是一部關於國際象棋的故事。

后翼

本作的名稱 Queen’s Gambit (后翼棄兵)是一種國際象棋開局(泛指 1.d4 d5 2. c4 及之後的變著)。

Queen’s Gambit 其實很難算是是一種 Gambit。Gambit,指開局期間,一方犧牲有價值的棋子(一般為兵卒)爭取出子的先機、棋盤空間的優勢或序盤的速攻。

根據 lichess 資料庫,走出 2. dxc4 的大師對局只有一萬多盤。
而在主線理論或常見棋理,都會說,黑棋不應該挽留物質,企圖留下吃下的 c4 卒,因為這對於開局出棋的佈局及速度會有所影響。何況,白棋有強制的手段將 c4 贏回來,如 Na3 和 Qa4 等手段。

問題是,「后翼棄子」很少會變成棄子開局。走出 2….dxc4的接納棄子(也就是Queen’s Gambit Accepted,QGA)並不常見 — — 根據 lichess 的資料庫,在特級大師的對局庫中,有超過十三萬五千局走出2….c6(斯拉夫防守 Slav Defense)或2….e6(拒后翼棄兵,QGD),而只有一萬三千局走接納棄子。而就算是走出接納棄子的開局,QGA的主線理論(Main Line Theory)一般皆以白棋回收棄子,走出 3. Nf3 Nf6 4. e3 e6 5. Bxc4 c5 6. O-O a6的變化為主流。

哈蒙對波戈夫的最終局源於 93 年的棋局。棋局已為毫無置疑的勝勢,評價值 +7.5 指白棋有約一隻皇后/一隻車+一隻馬的優勢。此處哈蒙走出 46. Qxf6! 棄子,不過沒多久就升變,將王后放回桌面上了。

而最重要的是,除了最後一局,女主角 Beth Harmon 每次都沒下出「后翼棄子」 — — 她一般走王卒開局(King Pawn,也就是 1.e4),甚少以后卒開局。最後一局雖然是Queen’s Gambit Accepted開局,也在最後的第46手出現了犧牲王后的局面(46.Qxf6),但王后犧牲的時候,棋局其實已經贏了。如電腦計算所顯示,白棋在這裡已經穩操勝算——更不要說,三手棋之後,哈蒙就將 e 行的卒升變成皇后,連本帶利的討回來了。

為什麼我會在這裡寫那麼多國際象棋的內容?這是因為,大部分人在解讀本作的時候,要不誤解,要不忽略國際象棋內容及本作標題的暗示:Queen’s Gambit 的 Gambit 並沒有在犧牲什麼。棄子最後總會被白棋回收,短暫犧牲的王后最後還是會連本帶利的回來。Beth Harmon 的定位也是如此,一個沒犧牲多少東西就走到如今這地位的天才。

縱使大部分國際象棋的頂尖棋手皆為天才,年幼或青少年時就成為特級大師[1],也會如哈蒙一樣研讀棋書,作最基礎的努力,才華與努力只是踏足頂尖的國際象棋界的最基礎條件。幾乎每個人都是天才。但是,「天才」或「神童」能否發揮才華,打入國際間的國際象棋界,得依靠後天的條件。

具體的講,先是要有足夠的資金,確保「天才」或者「神童」能周遊全球或美國各地,贏取足夠多的比賽,以提高等級分[2]和知名度,獲得大型比賽的邀請。除了維持強壯的體格,定期學習及鑽研對手的棋譜,「天才」或「神童」還需要擁有定期見面的「教練」或者是「副手」(Seconds)。這些人物並不必然比棋手強。但他們能為棋手洞察既有棋路的漏洞,預備新的開局走法(也就是 Novelty)——某些時候還可能不僅僅是一個教練或一個副手,而是一整隊的團隊。

也不是說棋手沒有錢也沒有副手,就無法成功[3],但這些例子很罕見。如Beth Harmon一樣,縱使沒有副手或固定的教練,在莫斯科邀請賽與巴黎錦標賽也有著不俗的表現,棋壇之路平步青雲,可以說是絕無僅有。

哈蒙所遇上的栽培當然有幫助。有副手在封盤時研究也當然好。讀棋書也當然重要。能遇上國際象棋,被眾人賞識,遇到眾多願意幫助哈蒙,對哈蒙抱持善意的親戚、對手與朋友,可以說是改變了哈蒙的一生。可是,《Queen’s Gambit》所說的故事並非旁人協助哈蒙戰勝對手的故事,而是說明「哈蒙真的是一個天才,她天才得不能再天才,只是她不小心誤入歧途」的故事——換個講法,《Queen's Gambit》其實是一個龍傲天的故事。悲觀的想,如果哈蒙並不是一個龍傲天,根本不會有人可憐哈蒙,這故事大概很快就會完結了。

在與波戈夫作賽的最終局,哈蒙的勝利源於她在最後戰勝了酒精與毒品,能在清醒的情況下研讀出勝利的棋路,糾正了她一直以來所面對的紀律問題 — — 諸如吸毒、酗酒、性愛、人際關係等議題 ——或者說,哈蒙所真正達成的,其實是重拾自己命運的控制權。

棄子

劇中其他角色屢屢將Elizabeth Harmon與現實中發瘋的國際象棋天才相提並論,諸如美國的墨菲(Paul Morphy)與施泰尼茨(William Steinitz)。可是,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名字被忽略了。那是美國的費雪(Bobby Fischer)。

如本作的國際象棋技術監製卡斯帕洛夫(Kasparov)在接受訪問時所指出的,

The whole story of Elizabeth Harmon, it’s the story of Bobby Fischer, but it’s a female version. You have drugs, substances, and alcohol, but it’s very difficult to uproot it from the ’60s and put it elsewhere.

哈蒙的故事其實有不少部分與費雪的經歷重疊。雖然哈蒙不如費雪[4]一樣嗜讀棋書,也沒跡象顯示費雪有濫藥、酗酒等陋習,但哈蒙與費雪的相似之處卻多的是。兩者於同樣的時代開始活躍(1960~70年代的美國)、同樣獨來獨往。而且,就和現實中的費雪一樣,哈蒙的消息也上了美國頭條新聞 — — 在那個年代,國際象棋被視為是冷戰的戰場。費雪的72年一役更被拍成電影《Pawn Sacrifice》。

那麼,為什麼置身於相同的時代背景的本作,不拍冷戰,改為拍攝一個少女從年少時期成才,戰勝自己的藥癮與心魔?

這可以是因為已經有《Pawn Sacrifice》拍攝過相同的題材。我認為,這是與作品的取向及人物設定有關。

作中的哈蒙被描寫成一個我行我素,也不太理會世事的天才。如薛波先生在哈蒙幼年時所洞察到的,哈蒙充滿著憤懣 ——從俄文課裡學習俄文且說要打倒資本主義的學生,以致到跟隨她出遊的特工,幾乎每個人物皆被她吐槽。但她的憤懣也止於吐槽,與及與這批人保持距離。支撐著這種憤懣背後的,是更為深沉的無力感。60年代的文化社會[5]雖然浮現在哈蒙的生活,或散落劇中,但哈蒙終究是個與時代脫節的奇女子。孤兒院好友Jolene企圖改變世界的願望,對哈蒙更是遙遠。

從盤外走入盤內,哈蒙得以掌控自己的命運。如哈蒙所講,「(國際象棋)是64個方格組成的世界……我感覺在裡面很安全,我可以控制、主宰那個世界,而這世界是可被預測的。所以如果我受傷了,我只能怪我自己。」;相比起哈蒙命運裡所遇到的意外、失速及無奈,棋局裡能被預料及控制的命運,也許才是讓哈蒙心醉的原因吧。

和棋

在傳統的國際象棋比賽裡,贏家得一分,輸家得零分,作和則各有零點五分。

在2019年的挪威Altibox大賽裡,舉辦方提出了一套這樣的實驗性賽制。每輪的比賽裡,贏家得兩分、輸家得零分;若然作和,雙方將交換先後,另下一盤快棋。在這盤快棋,白棋有十分鐘但黑棋只有七分鐘,若雙方再度作和則判黑棋勝出。贏得快棋的一方將得到一點五分,輸家得零點五分。

這個賽制的用意為何?chess24的報導就提及到賽會所面對的處境:

Since at least the days of Capablanca[6] people have been worrying about draws in chess, and despite Sofia[7] (and other) rules that make drawing tougher than merely making an offer to your opponent, there are still regularly events featuring a huge number of draws. For instance, over 80% of the games in the recent Sinquefield Cup ended without a winner…

在國際象棋的世界裡,棋局的水準越高,作和的比率就越高。可是,高達八成以上的作和比率,也就使得不少棋迷抱怨棋賽無聊。棋迷的矛頭,通常指向眾多特級大師日益深遠的電腦開局預備,扼殺了國際象棋的可能性。

在縣市的比賽或地區性的比賽(如哈蒙最先參加的肯特基州冠軍賽)或快棋比賽,由於棋力懸殊,或會出現一人全戰全勝的情況。但是,一旦到了國際賽事裡,會如哈蒙一樣橫掃千軍,每次定必戰勝對手或被對手打趴的情況,實在十分罕見[8]。縱使哈蒙的年代裡尚未出現電腦預備,頂尖棋手的差距再大,也不至於出現全勝全敗,或只有勝負,沒有和棋。

偏偏哈蒙的一生正正是一盤沒有和棋的比賽。喪失至親、惹上毒癮、惠特曼太太的離世、棋盤上遭到波戈夫及班尼等人挫敗、與身邊好友逐一鬧不和,為她人生中的低潮。反過來說,孤兒院裡接觸到薛波先生、學會下國際象棋、遇到了支持自己的惠特曼太太、湯斯、班尼等人、及棋盤上的成功,則屬於她人生中的高潮。就和哈蒙鍾情的那六十四格一樣,哈蒙的人生黑白明確,充滿著邊界線明確的高低起伏。

走出哈蒙的角度,我們所看到的是更為平凡的人生。

巴提克早年視哈蒙如無物,卻在與哈蒙的首次對賽中遭到挫敗——縱使哈蒙從未接觸過巴提克下出1…c6 的Caro-Kann Defense,巴提克卻仍被哈蒙戰勝。自此之後,他淡出國際象棋。就職超市並修讀大學之際,他甚至對哈蒙坦言「我認為自己並沒有那麼喜歡國際象棋」,暗指自己與哈蒙的關係。

配角如哈蒙所暗戀的湯斯也逐漸不再下棋,轉為報社寫報導。就算是如班尼一樣表面風光,似是全美頂尖棋手,實際過著簡樸而且節儉的生活。

棋盤上單方面的屠殺固然精彩。但這也不代表和棋沒趣。倒不如說,那些浪潮底下翻滾的暗湧,黑白雙方的掙扎所醞釀出的和棋,或雙方就錯失機會飲恨的悔意或無奈,那些勝負所有的無奈,也同樣會出現在和棋的局面裡——如現實裡的國際象棋,關鍵的並非「和棋」的結局,而是抵達和棋時,棋盤上經歷過的波折。同樣地,那些既非哈蒙,卻如你我一樣活著,偶爾下棋的一般人的人生,其實也有其精彩和可觀之處。

本文最先於關鍵評論網刊登,蒙編輯允許轉載至個人 Medium。

備註:[1]: 目前的世界前十名棋手皆在青少年年間就批露頭角。如現世界冠軍 Magnus Carlsen就是在十三歲成為特級大師(Grandmaster);在成為特級大師之前,Magnus Carlsen在冰島快棋單淘汰賽遇上前俄羅斯棋王卡斯帕洛夫(Garry Kasparov),與其作和。[2]: 這也是Benny Wattson 會主動提出,「參加太多比賽(對我)有害而無利」:若棋賽作和,Wattson的等級分會被拉低。在現代,棋手要成為特級大師(Grandmaster)或國際大師(Internation Master,俗稱 IM),除了需要等級分達到一定水平,還需要在特定平均等級分以上的比賽擁有優秀成績,以贏得Norms(資格);而為了參賽,棋手一般需要周遊各地參賽。然而,在作品的時代背景底下,IM或GM等頭銜一般由協會在符合特定條件的情況下頒發,如曾經獲勝全美比賽、Interzonal 資格賽、棋王資格賽取得一定成績、或為表彰出色棋藝而頒發。[3]: 現世界排名第九的蘇偉利(Wesley So)是唯一沒有教練或固定副手的頂尖棋手。蘇偉利原屬於菲律賓棋會,後與血親疏離、當地棋會支援不足及政府貪污等問題,他一舉遷居美國,轉會至美國棋會,同時得到當地家庭領養。他在2011年至2017年間曾與培訓出 Anish Giri(世界排名十一)的 Tukmakov 合作過,但在17年不歡而散。在 2019 年與chess.com 的訪問裡,蘇偉利就指出,「……世界上前二十名的棋手基本上都有家庭在背後支撐他們……不僅僅是下棋的部分,而是因為背後還有成千上萬種有關交通、運輸、合約、簽證等等的細節需要被處理。」[4]: 費雪雖然生性孤僻,獨來獨往,仍有副手擔任棋局分析及開局預備;他在1972年雷克雅未克與 Spassky 對賽前,一直沿用 Larry Evans 為副手,72年一役卻因兩人不和而轉用William Lombardy。由此更顯得沒有固定副手的 Beth Harmon 是多麼的奇怪——與及天才。[5]: 60年代期間,美國先後經歷過性解放運動、由馬丁路德金率領的人權解放運動及反越戰運動,以致到廣大的嬉皮士文化流行。60年代也是「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出現的時代。那是以自由不羈、狂歡作樂、附加吸食大麻煙及奇幻藥物而聞名的一代。60年代也是電視在美國遭到普及的年代。作品也正好展示出這時代的兩面性:一方面有如 Beth Harmon生活流離懶散,或如童年好友 Jolene 欲成為人權律師以改變社會;另一方面,成年人及婚後媽媽的社會形象,仍為相夫教子式的刻板印象,諸如 Harmon 的繼母惠特曼及蘋果拍俱樂部成員——在哈蒙與《生活》雜誌所進行的訪問裡,訪問者正正提出過,在不久以前,女生還無法與男性平起平坐;女孩子玩的也不會是國際象棋,而是洋娃娃。[6]: 卡帕布蘭卡(Capablanca)為古巴國際象棋大師,曾經為世界冠軍。他主要活躍於1900至1920年代。[7]: Sofia Rule 為一套由國際棋會提出的規則。在一般的國際象棋比賽中——如本作最後的俄羅斯世界比賽裡——選手可以於棋局的任何時候向對手口頭邀請作和。在存在著 Sofia Rule 的比賽裡,棋手不得交談或以手勢示意作和。和棋只能透過三次循環(Three Fold Repetition——同一個局面重複出現三次以上)、逼和(Stalemate,行棋方欠行,在中國象棋作負,國際象棋做和)、50步規矩(50步內未有一兵被移動過,亦未有食子)或棋子不足將死對方而作和。[8]: 雖然罕見,但類似的情況也並非沒發生過。費雪就曾於1963年的紐約州冠軍賽裡獲得7/7的滿分成績,並於1963/64年的全美錦標賽中獲得11戰全勝。此成績被譽為是史上最優秀的錦標賽成績。2009年起,為紀念費雪卓越的成績,全美錦標賽增加了「費雪紀念獎」給任何於全美錦標賽全戰全勝的選手。然而,目前尚未有人成功領取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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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Altia

香港人。負責寫字。長期憂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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