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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tia
7 min readNov 4, 2017

《奇諾之旅》可以說是帶我進入寫作的轉捩點。

許多人老是會有這種經驗 — — 因為看了某本作品,備受感動,因此想要模仿,或者寫出能追上這些作品的人。中三之前讀的是梁科慶、福爾摩斯、阿加莎克里斯蒂、丹布朗;中三的時候也曾經嘗試過寫推理小說,可是寫了一兩頁就沒了。那時候,老師在課堂上公開說「這期有同學交隨筆的時候,寫了一部小說。我欣賞這個同學的勇氣,只不過文筆有待改善」。我撿起本子才讀到自己寫錯了什麼:「華生,這個人身上有多道撲克牌劃過的傷痕,他肯定死了幾次」。

在我心目中,那部小說也死了好多次。如今回看,我也會覺得這類的故事太惹笑了。

除此之外就是寫攻略,寫尼奧寵物的外掛 — — 用英文。我想我的英文技能就是從那些時候學回來的。那些時候我也會寫小說。當然也是英文。然而一個中四垃圾學生寫小說只會有一個後果:文法亂七八糟一塌糊塗的,寫著寫著還是斷頭了。貼出來的時候還有人友善的告訴我,「你還是不寫比較好」。

而就在我認定自己一無所有,不能寫小說也不能寫作的時候,我剛好讀到了《奇諾之旅》和《米格爾大街》(V.S. 奈波爾步入「移民文學」前寫的半自傳體短篇小說集)。這兩部小說有兩個共通點。特點一:描寫薄弱得接近是白描,沒有修辭、比喻、場景描寫,而只有對白、動作,但這些不足不能掩飾故事的寓意,與及其揚起的淡淡的悲傷。與及,因為第一點而產生的特點二:看起來很容易寫。

當然,事後,我才知道,這些原來都能通往特點三:文筆差。

時雨澤能出道成為一個輕小說作家,在我心目中能說得上是文壇一大奇蹟。出道時期的時雨澤就是隨手在街邊找個中學生也會比他寫得要好的程度:描寫一塌糊塗,只有最基礎的骨架,沒什麼描寫和精緻的形容。小說的對白佔了大多數篇幅,放在現在的標準,大概會被當成是劣等劇本文,會被毫不留情的退稿。以短篇小說的標準也不及格,過場太多,片段稀疏鬆散,有很好的構思但張力不足。

而最重要的是,時雨澤出道的時候寫的是短篇小說 — — 你怎麼可以投短篇小說給長篇小說大賞?到了如今,還這樣投稿,只會被刷下來,而且還會是在一審毫不留情的被刷下來。

但我的確喜歡《奇諾之旅》 — — 那時候我以為,如果「輕小說」就是指這類文筆不太渾厚,講究故事寓意,介乎在文學與娛樂小說之間的「輕文學」,我願意繼續讀更多的「輕小說」。後來我才知道,其實《奇諾之旅》是個特例。當年讀過的《扉之外》和《糖果子彈》也是特例 — — 櫻庭一樹都不寫輕小說了,書衣也沒有白髮的維多利加了,憑什麼說輕小說呢?就只是後來我也不顧得那麼多,就讀著,迷上《戲言系列》與西尾維新饒舌一般的喋喋不休,迷上《狼與香辛料》的赫蘿羅倫斯二人組,迷戀《文學少女》的浪漫。讀著讀著,我就開始看動畫,看當年最流行的那些動畫作品:《化物語》、《絕望先生》、《涼宮春日的憂鬱》、《艾莉森》、《狼辛》,當然也跑去翻看了《奇諾之旅》的動畫。

我開始學中文打字,開始寫日麻的二三事,寫著寫著就是中五。寫著寫著,我就開始寫動漫感想和評論了。至於小說寫作?那就隨著一次投稿角川失敗,還有許多接踵而來的黑歷史,因此而沒入記憶了。

《奇諾之旅》出版的那年,我剛好七歲。那些年代我還未開始接觸動漫 — — 而這部作品,聯同《涼宮春日的憂鬱》,將我帶入動漫界。

我所知道的「動漫」,或者與「動漫」沾得上邊的東西,有小學放學後在翡翠台播放的兒童節目,有那時候還會不定期播放,還是叫做「寵物小精靈」的卡通片。我不看數碼暴龍,但初中會看明珠台在播放的《Code Lyoko》;那時候並不叫《Code Lyoko》,而是叫《至NET奇兵》。說出《至NET奇兵》的劇情,或者會令人覺得,這簡直日本動畫。裡頭講述,一群學生早晨上課,下午放學後潛入廢棄的工廠,用裡頭的超級電腦潛入電子世界,對抗未知的超級電腦病毒XANA,救出被綁架在電腦世界的女角色尤美。仔細想,這不是很像是日本動畫裡那些在現實與超現實之間迴轉,平衡兩個世界的高中生 — — 活像是早了幾年出現的《灼眼的夏娜》?

我想我總是在迷戀這些在逃離某一個地方的作品。《奇諾之旅》的起源是,在奇諾的國家裡,成年以後就必須從腦部摘取「小孩」的部分,成為對工作毫無怨言,能平衡得失利益做決定的「大人」。目睹這一幕的上任奇諾,犧牲自己救走了現任的奇諾,讓她騎著車,離開「大人之國」 — — 自此以後,這種為了逃避些什麼而出遊的旅行,就影響著我。

我很嚮往《奇諾之旅》所描繪的這種自由感,嚮往這種孤單感 — — 儘管奇諾之旅的故事其實談不上孤單。奇諾有他的電單車。連帶會說話的狗,這些都可以說是最科幻的設定。我想,狗也好,電單車也好,至於我,其實就即是網路寫作:那些話其實並不是在尋找答案,而僅僅是在尋找一個出口。像某時某日去海岸,你總會看見有許多浪漫而失意的青年,對海吶喊;入夜,退潮以後,煩惱就隨著潮水一起消失在海岸,遺留在海,在沙灘的貝殼裡成為迴聲,像一顆石頭一樣活著。

每年生日我都會引用Björk的Hyper Ballad 的歌詞,寫一篇生日的「賀詞」:歌詞裡的女主角每日起床,都會去懸崖邊丟掉自己的生活雜物。副歌就寫:「我在你起床之前做了這些事/是為了與你一起快樂的安全生活」。

是的,每日,每日,我們在耶路撒冷,在台灣,在海岸,練習投擲。

投擲的方法有太多。記得有人問我是否懷疑文字的功效。問我是否篤信文字。如今我可以確切地回答,是的,我不信仰文字。我信仰觀點,我信仰思想,但我不信仰工具。我只是採用了手上最方便的工具 — — 那是文字。

要是我會畫畫,我會畫畫;要是我會製片,我會拍攝電影。要是我有讀音樂學鋼琴,我就會去寫音樂。我其實不相信文字。我只是篤信投擲的行動。就只是,我漸漸也不相信拋擲,只因出手的東西其實並不會真的離開。它們就只是潛伏在海岸,等待時機。

奇諾之旅再動畫化了。

最後時雨澤出版了幾年的小說,也開始寫長篇小說了 — — 而且是一部接著一部的寫,從玩票的《校園奇諾》,寫到《艾莉森》、《那片大陸上發生的事》,還有後期的《身為男高中生兼當紅輕小說作家的我,正被年紀比我小且從事聲優工作的女同學掐住脖子》,寫時雨澤的出版經驗和出道的故事。這種轉折,一半大概是源於不滿足,另一半是源於編輯部的要求,希望時雨澤能寫一些長篇的故事,適應角川文庫的出版習慣。

但到頭來,其實時雨澤惠一最大賣、最長壽、最多人留意的作品,也就只有《奇諾之旅》。

在聽見《奇諾之旅》再動畫化的時候,我還去找了許多部和《奇諾之旅》相關的作品;我知道同一季還有漫畫改編的《少女終末旅行》。我還因此而開始留意到許多作者:《魔女之旅》、《旅行,直至毀滅世界的終焉》。當然我還留意到《魔女之旅》的作者和我一樣,大家都是二十多歲出頭的作者。

當這些人二十多歲出頭的時候,大家都在朝向自己的軌道前進:有人工作。有人寫字。許多許多人開始埋頭,將他們未來三十多年的人生揮霍在某幾件事情之上,頭也不回的向前走,為一些他們根本不喜歡也不熱衷的事情揮霍幾十年的人生,就只是為了活著。

這種揮霍或者專注其實是一件很讓人可怕的事情。為什麼呢。

也許比起可怕,更多的該是恐懼感吧。

我該去哪裡呢。我該怎麼樣走下去呢。同樣是剛度過二十幾歲生日,像我一樣這麼卑微的歲月裡,我到底又做了什麼有意義的事情呢。有時候我總覺得自己在一片荒原裡走路,不知道該走向哪裡,時常覺得世界虧欠了我一盞燈。但其實沒有人虧欠我什麼 — — 我只能理性地想,其實沒有人欠了我什麼,

Where are you my partisan
The last I saw of you was sinking
Into a giant hole of nothingness
As my desire started shrinking

‘Idle Talk’, Iamamiwhoami

何去何從,我有時候只覺得漸漸沉沒,好像哪裡也能去,好像什麼也不能做,就連移動也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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